山岁与。

付之一炬吧,我贱烂的生命|

【全员all郡】浮翠流丹

全员all郡中心向:昔日爻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往。

推荐BGM:林烟《云湖渡》



序言:问君何如醉,留醉不留春。






“我遇见他那日,是承永十五年冬。


“承永十五年冬,絮雪乱坠,没有蓝花楹,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霜。”她比划着,然后笑起来,脆生生的,像个稚童。


“然后,我就在那棵缀满霜雪的蓝花楹下,遇见了他。”




花云中抱膝坐在榻脚边上。


天阶夜色凉如水,寒凉得像是这里无边的光阴。她掀睫去看,见不着半颗牛郎织女星。宫里的白玉兰凋了,零零碎碎地掉下来,无瑕的玉瓣垂在外头,像花钿委地无人收、有气无力,美得物哀。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被硌得生疼。乌发仅用一根有些褪色的青带相束,松散得有些凌乱。


这是她装疯卖傻的第三天。


承永帝死了,死的并不安详,临终回光返照目呲欲裂,嘶哑高呼着“朕富有天下,不能全一子”,然后至死没有闭上浑浊的老眼。她侧过眼眸,情景再现着宣行彻的死相,那恐惧顺着夜风灌入每一寸骨缝,月光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在这冤魂厉鬼的哭喊声中,霜雪折竹。


帝王自古心硬血冷,而宣行之成为了下一个登上帝陛的冷心人。宣行之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床榻的沿上哭,一边哭一边笑,指尖抠着凤冠上的珠玉,拔着朱砂篦子玲珑珠,钿头云钗玉搔头,又将它们扔掉,砸在地上,砸在他的身上。此刻他会回过一双看谁都仿佛极温和慈悲的眼眸来,恭肃温谨的一双眸,青绿如这绵延的江山,又像是承永十六年那时,在蓝花楹下的初见。


宣行之那样好看。


花云中的指尖都是鲜血,从指尖刮破的伤口渗出来,从指缝里渗出来,摇曳的颤抖的鲜活的殷红,像朱批御笔,或者胭脂枷锁。宣行之捡起其中一样,走近,簪在她的发上。他的动作那样温柔,像是双手轻捧起一朵,簌簌轻颤的玉兰花。


他轻声哄,“不要怕。”


花云中忽然扔下那凤冠,她脸色苍白如月下新雪,指尖死死地挟住宣行之的手腕,目光惊恐,道:“昨日不是这样的。”


“…什么?”


“昨日分明不是…不是这样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环顾四周,道,“…我昨日穿的,不是明雍的司服吗?蕊儿退学了,我和宣师兄送的她到门口……我看见山门前楚师兄和姮同砚在打架,还有季元启,被吊在那棵大槐树上,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


宫墙外残阳如血,更似一道绮丽疮疤,在这尘世斩破一道天光。


她忽然猛的挣开宣行之,急急忙忙就往殿外赶,口中不住念叨着“魂归来兮,魂归来兮……”她听着四周宫人走动的风声、经过门槛的时候,她脚下一绊,从那石阶上狼狈地滚下去,遍身尘泥污秽,跣足披发,不堪看焉。


宣行之走到阶下,赶在众人闻声赶来前将她打横抱起来,像是藏在怀里。她躲在宣行之的怀里,阖上一双狭长睫羽,掉着眼泪,不住念道:


“魂归来兮……”


宣行之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己百年的隐痛,然后问:“花学子,便这般容不下我吗?”


“……”


宣行之蹙眉,泛起些苦恼神色:“所以你宁可装神弄鬼,也不肯去容下一个这样的我,是吗?”他以指尖拨开她额前汗湿的发。花云中像是听不见,要和这满园春光一并颓颓睡去。


她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不愿回答。




若阴诡风云当真翻覆再起,我许你浮生太平。”


昌顺元年的午后,她大抵曾从谁的口中听过这句话。

蓝花楹落满后山,按理她于情于理都该为宣行之服齐衰一年①,因故渊王死时是戴罪之身,便以未亡人之身服了大功九月②。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名不见经传的宸王宣望钧从无数王孙之中脱颖而出,杀出一条通向帝陛的血路;二是明承帝宣望钧登基后,百废待兴,渊王妃奉旨入宫主持编写《景书·刑罚志》与建造承晏阁工事二则。承晏阁左是文臣录,右起武将谱,季尧安季元启凌晏如步无才易称鸿惭,叶韵路沧崖楚禺曹小月彪炳千秋。


云中叹气,将眉心捏的生疼,在祭文纸上落下“尚飨”寥寥二字如云烟。


恶名流世者自然也有,过往那三年装疯卖傻天昏地暗,好在都撑过去了。也有没撑过去的,曹小月死在万官宴上,路沧崖如愿死在完颜逸的刀下也算轰轰烈烈。但她忘不了的偏偏是个乱臣贼子,不忍再想,闭上双眸,听见门外脚步声,而后暖阁内议工事的众臣默了声,花云中抬眸,瞧见林珊搀扶进来的公子,那袭衣平整板正,白纱覆眼不见星辰。


她自心底叹了一声,起身道:“文先生受苦。”


“我对建筑风水略知一二,遂奉了帝命,与诸公共商承晏阁工事,”文霁月字句玲珑依然含着笑,只是肤色太白,白的像薄宣,瞧来竟是有几分柔弱在的。遍地稿纸散落,他较先前清减不少,唯有一身铜臭算筹气,使之斯文得像个柔软的败类。乱世众生如风前蚁,尘埃落定又见故人面,她百感交集,只道云中若得文先生与诸公助力,承晏阁工事必能圆满。


暖阁内诸臣各有心思,须臾纷纷称是。


夜间云中坐在殿中陪明承帝议事,两人隔着一层帘,指尖抚动珠帘,能引出泠泠脆脆的声,宣望钧看她,她低眸,解释说臣妇只是忽然想起昔日在明雍桃李斋,看陛下和熙王坐在院内下棋。宣望钧眉间散开些无奈,说,朕记得,有日你抱了只乌云覆雪的小狸奴,那衔蝉奴扑到棋盘上,散落一地珍珑,也是这般声响。


那是宣望钧给的猫儿,宣望钧的猫叫雪球,她就给这只起了个名儿,叫煤球。她颇喜欢那只猫儿,聪明乖巧,只是额间雪白有个灰蓝色的指印大的杂色,瞧着就不漂亮。丑丑的,和她一样丑丑的,没有人要。


宣望钧把奏折放到一边,问,煤球呢?


煤球呢?


在渊王府似乎没有活物,连只猫儿都留不住。后来她在水缸里瞧见那只猫,不动弹了,绝了气,再往后宣行之隔天给她抱了只一模一样的猫儿来,会在她怀里,伸出小粉舌,轻轻舔她的指尖。她隔着远就瞧见宣行之抱着猫在她门前踌躇,最后敲开了门,再出来时怀中空无一物。


但她偏就是不欢喜。云中乱了心思,答非所问道:“云中与煤球,分不开的。”


雪球跃到云中膝上,云中把它托起来要吸,雪球抗拒地挣扎。云中无奈,侧眸要看宣望钧,谁料他竟低低笑起来,恰似二人少年时无忧的光景。云中放下雪球。那猫儿灵巧地从她膝上跃下,她坐在帘旁的阶上,抱膝,指尖一波一波,轻拨着珠帘。殿内点了香,像是细细密密飘散在空气中。


安静半晌她轻声回答——


“师兄,”花云中垂眸将手抚上小腹,说,“我不要你许我浮生太平。”



明承帝仿佛才从那如血奔流的纷乱回忆里脱身,将奏折搭在边上,揉了揉苍老的眉心。宣望钧叹了一声,忽然说天地万物,如池中游鱼,承平可欢喜赏玩之,乱世城门失火第一个祸水便是殃及。


而那年轻的太子只是坐在一旁,低睫将吩咐静听。


世人皆谓太子爷容貌不似明承,那双眼睛中隐匿着的斯文柔和倒似曾经一手遮天,恶贯满盈的渊王宣行之。他曾随父皇登上那座似乎注定于史册中万古的承晏阁,看远山一轮落日,负着千钧,嵌入无边的孤云。他曾经见过这王朝的荣耀,如今也将目送巍巍景朝的余晖老去。这朝野之内的衮衮诸公又将雪亮的眼睛放在东宫与内廷——明承帝说:“这座承晏阁——”


他顿了顿,忽然仿佛忘记了似的,不再说下去。


那日同游者还有一位季太傅,闻言垂下一双浊眼,道:“这座承晏阁,是先渊王妃花氏主持建造,逾今已有二十三年。”


明承帝“噢”了一声,重复念着:“已逾二十三年……”


他是真的老了,鬓发衰白,好多好多往事都再也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就像埋在一掊黄土堆里的尸骨,就像故人积雪的陈枯坟冢。他望着天穹尽头的一线残白,就像这个时代最后一抹绮丽的疮疤,又像他给予云中的越了礼制的丧礼。昔日少年回过头来,忽然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轻声询问,像是在等待一个否定的回答:“……子亦,已逾二十三年了吗?”


天晩了。




季子亦也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某天,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以同砚身份,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一杯干干净净的,酒。


在明雍的元春宴。宣行之辞别的那一日。


歌乐晃了眼,“三季”的时代已经过去,大景十六世家,那些开国浴血的少年郎匆匆回归了他们梦里的山河。他想,轻狂时的爱恨做不得数,可他所剩下的唯有这么一份做不得数的虚幻梦境,酒烈得太烫喉,他却妄想着杯底那场浮翠天河向东流。所以只有季子亦留在原地,看着故人一个一个,海阔山遥。


未知何处是潇湘。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情愫,但少女练习合奏之时的认真的确撩动了什么。那份年少情愫藏在他的心中,又酸又疼,却震得他仿佛骨血破碎,又或者伤鹤本就不该偏求,花云中曾笑说他像是风流仙,该做山中人。


可他不该做仙,他是人。他要堕落,要去死,要疯癫。他要被礼法与世俗扼碎了咽喉,要在骨血里高歌,要在肺腑中长奏。他要读书,要识人,要在这阴诡地狱里恶狠狠滚过一遭,要发髻松散,衣衫拂乱,要捧谱抬笔仰头大笑,我辈岂是蓬蒿人。他要捞水中月,要寻镜中花,他要被这烂天烂地烂规矩杀得彻底,他要做如是观,所以他永远不得成鹤仙。


他说,笛子和箫管都不能复仇。所以那个不拘礼法,一心音律的季元启死了,死在爱恨与阴私的夹缝之中,死在大父血溅飞雪的那年。


死在霜天。


宣行之是和他们道过别的,仓卒的温柔和溅碎的光影一起湮灭。他留下的只有明雍的菜田,后来事发,花云中和司业站在那处,看着他留下的菜田,司业走了,仿佛被拉走了魂,抽走了骨。他那日下山买了好看的簪子,他在寻她,他想跟上前去,想和她说——


他说你不要伤心,他说你不要哭,他说哭过的眼睛不能受风,他说眼泪一掉下来,我就受不住了——


他还想说我爱你。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花云中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离开了。那样一袭冽冽的青衣,绣着南塘的莲花香,走时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来过。


只有季子亦立在原地,立在原地,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再后来,渊亲王请娶花家女,红妆铺了十里,一等一的风光无限。他站在无数觥筹交错的晏晏宾客之中,向新人敬酒。过了没两日,承永帝薨了。又过了几日,渊王妃疯了,上吊,魂游,说胡话。他站在百官之中等待上朝的那一瞬,听见有人交头接耳:


“双喜临门。”


季子亦是亲见过渊王妃失态的模样的,那样不堪,仿佛从原本的高台上掉下来,一下摔进了茶楼酒肆嘈杂鼎沸的人声里,受着世人笑骂。深爱美玉则忌讳其表面映照不洁之物,他有时想,真是下作恶心,那样好的云中,怎么就让给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但宣行之的确有当个好皇帝的资质,纵横捭阖,杀伐狠绝间总披着一张温和良善恭敬的潇潇君子皮,礼贤下士,仁和爱民。季家洁身自好,从不结党,但先季老太傅名声远扬朝野,不结党从不代表没有党。人之一生像一匹帛,一丝一缕皆是一生证。但季家这批丝帛上有太多不为宣氏所喜的纹路,于是渊亲王大笔一挥,给了正值弱冠之年的季子亦,一个好笑的太傅虚衔,美其名曰老将虽死,薪尽火传,却生生断了季家在宣京朝中的最后一丝命门。


这都是后话了。


凌首辅自红檀案③后便被架空了在户部与大理寺的势力,拥护昭阳大公主的兵部也被洗了一批。新帝大刀阔斧兵不血刃,将整个大景朝堂翻覆一新,以季子亦为首拥护宸王的文臣武将飞黄腾达,被推上高位,似要从此平步青云,势不可挡。可景朝自古只有两种皇帝:一种指点江山意气风发,横刀立马龙袍在身,恨不能将这天地乾坤都嵌入眼底;另一种信奉仁治天下,能万民跪伏,却在杀伐果决上稍有逊色。


正在世家寒门纷纷观望着新帝会是怎样一番作为时,发现明承帝与此二者皆不同,而又皆同。他继承了宣氏皇族源于骨子里的血性与骄傲,却又谦谦君子,季子亦立在百官里,于他低眸间得以窥见龙颜,像是浮光掠金惊了一场旷世温柔。这位新帝仿佛拥有着天下最好的德行与才能,刚柔兼济,权衡利弊,能昭明四海,能宾服万邦。


他忽然想起渊王弃市,云中被花忱接回族中,昔日同砚于南塘汇合。陈旧红斗篷拢住花云中一身瘦骨,她方才下车,便跌跌撞撞地朝宣望钧跑过去,靠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像是一只柔弱的猫儿。花忱随于其后,季子亦远远地观望着三人一场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忽然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人,那些过往一起逃课的似水流年不过弹指俄顷,只有他季元启像个笑话一样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缅怀自己死掉的光阴。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月明星稀,天穹笼了南塘十四巷的光阴。季子亦浮一大白,半身故作潇洒掩着他没出息的饮醉模样,然后一抹嘴,像是哼着乡曲野音的江湖游侠,转眸不在意般随口调笑问道:


“小王爷当真那么好看?”




玉泽反倒是那天第一个注意到少年异样的人。


季子亦看似随口无心的一问,偏能挑起眼中的万种哀愁,像是鹤死落入人间烟火、又要用早已枯萎的轻狂来欲盖弥彰。熙王自毒发后身子骨像弱柳扶风的林黛玉,于是滴酒未沾。花忱、云中和宣望钧帮着将喝多的人拖到边上去,玉泽带着白蕊儿忙前忙后,纡尊降贵到处喂醉鬼们醒酒汤。等走到季元启跟前,不知是青衣还是荷香晃了人神,衣摆被人一把拽住,怎样都不舍得松手。玉泽听见那人朦朦胧胧地说:“……你别走。”


玉泽气笑:“你松开。”


谁料那姓季的天字第一号大酒鬼竟然呜呜咽咽地撒起酒疯来,良辰美景奈何天,玉泽耐着性子引经据典温柔声气地安抚了失恋小屁孩半宿,快要恍恍惚惚分不清自己是在花府后院还是在凌府门前,手中拿的是醒酒汤还是给自己与首辅尸骨备的草席两卷。最后忽悠道,我这乖徒儿是水做的,若她能此生安稳太平不步你我家破后尘,何尝不是你我心之所愿?


季家家主灌下去两碗醒酒汤,神清气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狠狠表达了赞同。


——什么醒酒汤,分明就是降智水。


目光逡巡间发觉昔日故人几乎都聚集在此——除了文司宥和凌晏如。文司宥与世子合谋算空国库一事本就为花云中不喜,那日他在花忱屋里吃茶,见文司宥眼上缚纱,被花家的小世子搀扶着方过这边屋里来。云中侧身靠在那屋西边的椅上,指尖拿着小铜火箸拨手炉里的灰,闻了风声也不抬眼,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世子扶着文司宥坐到侧边,振袖向兄姐行礼问安。花忱像是才看着底下立着个人,沉默片瞬,方要站起身,云中已经抢先一步冲到世子面前,抬手便是狠狠一巴掌,然后她居高临下地看了弟弟一眼,转眸望向玉泽。


花云中冷笑道。“这事没得叫人恶心。我今日就要好好给他立规矩,若日后这辱门败户的孽障东西再不知天高地厚,我非扒了他一层皮!家丑不可外扬,”她字如珠玑,“还请熙王同文先生去隔壁屋坐坐。林珊,领人过去。”


花忱沉默,回绝了世子哀哀的目光。


算空国库是要杀头的罪名。谁料花云中回到位置上,接过一旁侍女奉的茶。盏盖轻轻抚着茶汤,她扬起下巴,厉声道:“来人——”


“家法伺候。”


花家小世子挨了板子的事在花家轰一声炸了。


听说那顿板子是往死打的,没人敢求情。此事非同小可,往小了说,有辱花家百年清名规矩,往大了说是视皇威与大景百姓万姓于无睹,宣行之要了文司宥一双眼睛已是仁慈,此事主谋是花世子,花忱再心疼一母同胞的弟弟,也不能不把家规国法放在眼里。后来听那日的下人说,小世子被这一顿板子打得几次昏死过去,最后南国公怕伤了幼弟底子,猛地上前做主抢过板子扔在地上,小世子才如蒙大赦,被一干人抬回了自己院里。


少年臀部青一块紫一块,呜呜咽咽。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玉臀受罪,挨了家法还能恨爹娘吗……”


玉泽坐在床沿替他抹药膏,闻言另一只干净的手探指去捏他的脸,温温柔柔地一下,他眼里盈着泼天的风流,笑道:“……你啊你,今日这顿打的都是皮肉,你要激她,又怎么能怪她下了狠手?”


世子惨叫一声,哀怨:“我以为我哥会拦着,以往他都拦着的。”


——可玉泽还记得那日花云中发了狠时的清丽眉眼,从屋里出来后,她眸子里氤氲的都是雾气和不成钢的恨意。


“我姐绝对是个晚娘。”他说,“希望宣师兄趁早收了这个晚娘……”


玉泽仿佛被什么击中了,然后垂眸回神,收了心思,不回答,专心替他在伤处抹药膏。


世子嚎起来。


再后来,玉泽站在季元启面前,忽然想,大抵天下事尽不如意,衰草枯杨,紫蟒明堂,不过一个又一个轮回。这话听着让人恶心,说起来却不假。譬如南塘花家,堂前黼黻,座上珠玑,陇头黄土,空碑陈雪。昔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上上下下早已没了什么活人气息,剩下的几个也像有说有笑的行尸走肉,刻木牵丝就要有刻木牵丝的本分。春荣秋谢花折磨,衰草青枫人劳碌。华堂盛宴还是残羹冷炙,一切皆付与命数相定论。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花云中死在昌顺十二年的冬天,没能等到冬雪落尽,南塘莲开。




百官就渊王妃如何安葬进行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辩论。


以南国公花忱与熙王宣望舒为首的朝臣主张将渊王妃遗体送回南塘花家祖地安葬,狐死首丘,落叶归根。南国公那时已近不惑,泪洒朝堂,像是抛却了所有的理智和风度,将所有愤慨从喉舌中和血挖出,句句细数斥骂渊王宣行之罪过,字字泣血,痛彻心脉。明承帝哀恸过度,喷了一口血,终于把满身劳累一并发作成一场半死不活的大病,病间下令辍朝三日。于是谏臣又纷纷上书,笔墨喉舌凝剑直指辍朝的逾礼和不妥之处。


宣望钧忽然领悟到那些言臣的天赋。其中一个重叩地上,老泪纵横道:“陛下!”


那臣工身后,言臣纷纷而跪,像一道枷锁,锁住了议事殿中凝重的空气,狭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楚禺站在武将堆中,抬起眼眸望向明承,忽然觉得无力和残忍。殿中鸦雀无声,唯有十几位言臣坚韧地跪着,宣望钧病后清减不少,闭上眼眸,心里绞着的一团乱麻忽然被收紧了,勒出一条一条字句般的血痕。


“故渊王妃终究无功无名,又是罪臣家眷。”

“为故渊王妃辍朝七日,若开先河,必遭百姓非议。”

“后世人定效仿之,还请陛下三思!”


“谏臣纵死不枉,还请陛下三思——!”


“诸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仿佛含着叹息。


“这是要死谏?”


宣望钧面上仍温雅恭顺,缓缓环视了那跪了一地的朝臣们,然后又复开口,唇齿间把“死”这个字刻意咬重了。


楚禺暗道不好,若陛下当真龙颜大怒杀了这批言臣,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此刻文臣列中忽有一人出列,抢在宣望钧发作前,急声与言臣相辩:“先渊王妃大义灭亲,在举发渊王宣行之罪行,匡扶正统之时立下汗马功劳。


“先渊王妃于昌顺五年平齐安科举案与寇灾,更入宫主持编写《景书·刑罚志》与建造承晏阁工事二则,为百姓千百世之感也。”话风一转,季子亦斥道,“今诸公以红粉枷锁胧谏陛下为渊王妃辍朝三日之事,亦不得谓之公,亦不得谓之智矣!诸位动辄便以'恐遭非议'谏此……”


“季太傅……”


“诸位动辄便以'恐遭非议'谏此,那便敢问诸位大丈夫,齐安科举案与寇灾之时诸位可曾有过一星援助?诸公眼睛最是雪亮,倘若仅仅因陛下为渊王妃辍朝三日便'非议',岂不辜负陛下一片爱才之心!”


“季太傅御前失仪,可谓放肆!”



伤鹤终于仿佛挣断了枷锁,在一片舌战中涅槃而出,又如年少那般风流艳才,震彻朝堂衮衮诸公。


后来宣望钧见他,太傅此番杀气腾腾的辩驳精彩,再谢季子亦于诸臣面前横来一刀,堵了他不可遏的怒气。茶汤浇沸,季元启弄着华清送来的新茶,说了什么,明承早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旧日死鹤抬起眼眸,那视线越过他的身影,像是在看望而不可及的浮云,那浮云散在天穹,宛在水中央。


“花同砚不该束之锦绣高阁,更不该困于方寸樊笼。”他眉间终于散开了些温容,声音那样轻,轻得虚无缥缈。



“她该属于这天下——这山河。”




曾经所有人都以为花云中会和宣望钧在一起,都以为季元启会走遍大江南北,成为最好的吹箫人,都以为宣行之的骂名和耻辱当背负千万生,都以为来年满塘风荷色,仍会倾覆长赢时节的烟雨一轮。


人世常抱憾,季元启在谈玄山,想,蜉蝣多误身。


惊墨一袭道袍如是,坐听万壑松涛惊拍,仿佛古陨传了千年的月明。苍山负雪,他阖着眼眸,看不到明烛天南。那雪瀑落池中几尾游鱼是庄子辩过的壕梁,潇洒得像一万丈天河流淌的苍苍凛霜。面前是一局棋,他睁开眼,落下白玉子:


“昔日我与老太傅于此地谈玄论庄,如今二十余个年头,也算人走茶凉了。”他说,“太白已入月,大雪孤鸿哀。”


那昔日爻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往。伴药炉经卷,千秋琐事,也费商量。季元启望那残棋,久久,苦笑道:“谷主棋术高明。”


“——论棋论心,”惊墨说,“我见太傅之心,不在棋。”


……


宣望钧拂落满身雪尘,走进承晏阁中去。其实花云中走的那天,他并不算太悲伤,恸彻心脉的只有花云中留在回忆里的样子,瘦瘦的,打着把伞,向他回过头来,皓齿明眸。


太子走在他的身后,温顺恭谨。


他不知道云中是不是真的对宣行之有过什么感情,如果有也会被漫天的雪碾碎,又吹散在人间。可这是云中留下的唯一的记念,他没有孩子,把这个孩子立为太子,时时望着,亲自扶养,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宣行之斩于市的前一晚他去探狱,昔日翻云覆雨的摄政王白衣裹身,见牢门轰声而动,侧过一双碧眸来。


宣望钧看着他,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他安静片刻后道:“……皇叔要见她最后一面吗?”


不言而喻。


宣行之忽然溢出一声笑来,破碎,癫狂,他像是坐在那把曾经高不可攀的龙椅之上俯视庸众的叫骂与拥戴,他佛口,他蛇心,他诛人杀己,他自认是个畜生但他从未退却一步。他隐匿,蛰伏,绸缪,等到那个杀伐果断的宣行彻老迈昏聩,然后一匕斩杀。只有那至高无上才配他一局大棋,才配他的才能和蛰伏。


他要万民跪伏,他要百官所向,他要南面临下一言九鼎,他要成而为王千秋万代。他所杀统共七十二人,这份命他千百年也赎算不清。但他宣行之自认不负天下。他输了,他输的从不是命。


只是天道不公平。


“皇叔。”他默然,然后宣望钧喊出这个称谓,宣行之唇畔泛起一抹笑,然后摇了摇头,闭上眼去。


他怎么配面对她?


或者面对当初那份曾经入戏奢求过的长久?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不愿,也不敢,醉太久,难免该有一场大梦,他梦里是起红烛,照红妆,却再也梦不到那份铭骨刻血的月光似的干净,只能偷偷赎罪,赎他心尖上的那一点流丹。


——他终究是个庸人,好的不纯粹,坏的不彻底。




少年几多愁。


可他已经辞别少年游太多春秋。一生漂流,爱恨两端踌躇,琵琶声动荡尾音清寒,他兜转过皓月青山,碧水燹灾。


我借天地一杯酒。雨似铁马敲醒眠里人,玉泽侧眸,望着满塘春水绕荷香。忽然觉得冠盖风流。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他望着那满塘莲,笑起来,落花犹似坠楼人,成全了谁平生割裂的爱恨悠悠。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④。




南塘二十四桥明月依旧,谁教玉人吹箫,温花酒。冷风吹散酒意——


你是我一生漂泊迷离的渴求。




“后来呢。”


那时候世子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不再轻狂的少年郎。银塘采莲,云湖唱晚,都死了。厮见毕归坐,暮色敲了敲他的长烟枪,听了这话,冷笑道:“寰宇皆倾,俗世皆妄。龙举鸾集,朱门白骨。如今话本满纸文君小红丽娘萧后,这般故事已是脱俗,不曾想世子竟意犹未尽。道人与文官未曾下完的残棋,才子和佳人没能说完的关雎,看客理不清剧中人,而书外的血雨腥风都属于岁月,书里的血雨腥风都属于作者。”


“世子还想听故事,如此任性妄为的读者,此生,怕也就唯你一人了。”


世子还想问些什么,眼前人只是淡淡笑着,不言不说。他忽然想起云中临终那日,拉着他的手,哭道:


“我究竟是谁?”她像在问别人,也像在问自己,“我是花家郡主……还是云中……?”


世子答:“你是你自己。”


花云中笑起来,然后落下一滴泪,像是蝴蝶碎裂为齑粉的浮翠,又像是枫落一瞬的流朱。





“不是花云中……就好……”她说,“是我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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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齐衰一年:《仪礼·丧服》规定服丧仪制,从重到轻可以归纳为“五服”,本文参考《本宗五服图》

②大功九月:同“齐衰一年。

③红檀案:承永十六年承永帝被太傅季尧安下毒,神智错乱(莫须有罪名,实际操作者可能是渊王宣行之)。

④化用曹雪芹《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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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作者碎碎念:


本文开文灵感其实是现在tag里很多的其他具有现代意识的花亦山世界观,于是我突发奇想,如果一个除了ping权问题之外仍然有着古代封建思想的花亦山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曾经在《聊斋》里看到过一个故事:


美女温姬,挚爱入郡赴试的嘉平公子,私奔至其寓所,愿托终身。一夕冒雨而至,闻窗外风雨声,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请公子续句,公子辞以不解。后温姬随公子归家,一日见公子谕仆帖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为“菽”,“姜”讹为“江”,“可恨”讹为“可浪”。女见之,书其后曰:“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若此,不如为娼。”遂绝情而去。温姬乃一女鬼,尚嫌弃白字郎君,何况才女佳人。


在我的理解中,主控郡主花云中就是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她胸中有丘壑,心中有江山,她的格局与聪明绝不会让她被“白字郎君”和红粉枷锁束之高阁,就像季元启说的那样:她就该属于这天下,这山河。


更何况花家这样“破败”的没落家族:正如《红楼梦》第二回中所说:


冷子兴笑道: "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 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 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花家世代清流,既为开国十六世家,可以推断元南国公是(至少)第二个鼎盛时期,然后就像《红楼》中的四大家族一样,慢慢走向没落。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之族(至少从前一定是)对子女的教育想必是颇为严格的了。


其中关于宣行之的是我对于渊王这个复杂的角色理解:很难不被这样有人格魅力的角色折服,像是毒蛇,佛口蝎心。


宣行之忽然溢出一声笑来,破碎,癫狂,他像是坐在那把曾经高不可攀的龙椅之上俯视庸众的叫骂与拥戴,他佛口,他蛇心,他诛人杀己,他自认是个畜生但他从未退却一步。他隐匿,蛰伏,绸缪,等到那个杀伐果断的宣行彻老迈昏聩,然后一匕斩杀。只有那至高无上才配他一局大棋,才配他的才能和蛰伏。


他要万民跪伏,他要百官所向,他要南面临下一言九鼎,他要成而为王千秋万代。他所杀统共七十二人,这份命他千百年也赎算不清。但他宣行之自认不负天下。他输了,他输的从不是命。


只是天道不公平。


关于季郡的感情线灵感其实来源于《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样的情愫和可望不可得令我折服。原本想要让大季死在某次进谏,忽然想起本文的基调,决定抛弃一些以前习惯性书写的东西,来尝试新的角度。


关于宣郡的感情线灵感一开始来源于《皇帝成长计划》。后来几经润色变成了这样。


灵感是《皇帝成长计划》中一段话 :

“朕要去有你的回忆里躲一躲”

“青山愿为雪白头 你就是朕的雪”

“酒杯碰在一起 是朕心碎的声音”

“无论过了多久 你都是回忆里小小的身影”

“外面要下雨啦 朕能再亲自撑伞 送你回宫么”


而暮色的篇幅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意外,在我的理解中,暮色是一个典型的说书人,观棋者不在山河,而观棋者或许也曾身为一颗局中珍珑,看遍了悲欢离合。


于是我决定开始落笔,一遍一遍,大纲绘之,工笔润之,一稿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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